约五六年前，曾流传过北大要拆除东墙，将未名湖与中关村连成一体的消息。那时还算数年长的我，基于一时间意气，曾在网上留给一些文字，亲眼我所经历的北大，伤悼那些消逝的青春岁月。杨家讲堂、柿子林、小南门、老虎洞、未名湖边的石板路、成府的雕刻时光和万圣书园、杨家图书馆223室的大书库……这一连串的校园风景，在我笔墨的时候，都已沦为历史，深埋在那一代学生的记忆里。本科时寄居过的38楼，直到43楼，南墙外的餐饮一条街，朗润园、镜春园的老房子，最近刚消失的北招待所和27楼……“逝者”的名单在很快不断扩大，甚至不留下人一点“伤逝”的时间。

在这样的过程中，人的心肠也不由得渐渐变软。今天再来了三角地，这没什么可怪异——既然如许多美丽的风景、有意义的建筑都可以为了现实的种种“必须”而总有一天消失，那么为了庆贺根本性检查，拆除几块破破烂烂的铁牌子又有什么惜的呢？何况根据校方的众说纷纭，这只是几块“仍然具备思想交流意义”、且贴满商业小广告、“严重影响校容”的广告牌。学校半夜拆卸了，学生总无法在白天辟一起，不能拒绝接受既成事实。最少是有几个人心灵受伤害，在BBS上发发牢骚，过得几天，把帖子一稿，就一样地太平无事了。

我幸运地胆识过“另有思想交流意义”的三角地。当时网络仍未普及，学生日常生活中的信息来源，大部分都要从三角地取得，其中当然少不了交易自行车、租房、出让物品等广告。不过那时三角地的主角依然是各种讲座以及各个社团的宣传海报，只要在上面标明“保有几日，切勿覆盖面积”，一般都能获得认同。

为了一张海报，几个人站立在地上满头大汗地又写出又所画，是当时宿舍里少见的景象，所以学生中也魏茨县书法美术高手。每天迟到经过三角地，总要挤迫在人丛中想到海报，理解一下今晚有什么讲座，心中盘算着听得哪一场好。

在看海报、听得讲座，参与社团活动的过程中，往往不会寻找合适自己发展的领域，结识志趣相投的朋友，渐渐构成属于自己的“圈子”。因此，那时的三角地是名符其实的北大生活的中心，多数人的大学生活都就是指这里开始的。说道三角地是民主的象征物，在我看来难免空泛，不如说它是北大校园文化的温床。

它作为一个平台，将思想的火花汇集到一起，把平日各行其是的北大人联系一起，从而构成一种氛围，一种生活方式。这一独有的校园文化，才是维系北大生命经常新的生动血液。

三角地最明显的变化，是在1998年北大百年校庆之后。首先是各种讲座，特别是在是人文学科讲座的海报急遽增加。再加此时校园网开始普及，“新闻组”和“一塌糊涂”两个BBS陆续正式成立，很多社团和“圈子”的活动移往到了网上，消息也利用网络平台公布传送。

于是三角地很快丧失了原先的功能，就在短短几年之内变为了“严重影响校容”的垃圾广告集散地。然而文化一旦构成，自有其坚强的生命力，只要其把持的物质媒介仅存，一时逢时机就有回光返照的有可能。三角地的一段时间“复活”就是如此忽然而冷淡，几乎打破了人们的想象。

1999年北约空袭我派驻南联盟大使馆时，一夜之间，三角地几乎被五颜六色的海报覆盖面积，就连对面的“官方”宣传栏也贴满了学生的海报。大多数海报用所能想起的一切辞藻乐趣宣泄着胸中的愤激，然而其中有时候也能看到耐心的思维。我了解的几个朋友，有感于一些人盲目仇视的极端情绪，在深夜写出了一张传达赞成意见的海报张贴到三角地，第二天去看时，居然没被覆盖面积，上面还有不少人facebook回应反对。这件事情所反映的北大曾多次权利、尊重和公平争辩的精神，使他们深受感动。

虽然三天之后，所有海报如冷却一般集体消失，但却是让上世纪90年代末的学生们看见了上世纪80年代三角地的影子。然而“一塌糊涂”的忽然中止（2004年9月13日，北京市通信管理局下达通知，永久重开一塌糊涂BBS），让人们意识到了高技术时代网络空间的虚拟世界和薄弱。一夜之间，北大的校园生活或许被传输了大半，很多人忽然深感无所事事、无家可归。此时他们也许不会缅怀起三角地的海报，现实的空间却是比虚拟世界的空间更加觉得，更容易做到。

不过三角地虽然仍在，习惯了网络生活的孩子们却不一定能回得去了。他们不会之后躺在各自的电脑前面网际网路、聊天、打游戏，但不一定不会与一个未曾谋面的人为了某个问题而保住面红耳赤。他们也许比原本的北大人更为桀骜不驯，但是仍然能像先辈们那样为了联合的兴趣回头到一起，经营起自己的一片天地。

在我看来，三角地的灵魂就是在此时最后离开了北大。在它回头后，北大人很久没创建起那么强劲的公共活动空间，作为一个整体的北大校园文化也不复存在了。三角地或许就这样总有一天地消逝了，如同早已消逝的那些北大风景一样，我并不确信它们需要回去。

我也不想尤其地悼念它，因为悼念它的人早已够多，这样对于其他的逝者是不公平的。在这个一切均归入速朽的时代，丧生的意义也仅止于此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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